第879章 夜行漫记(其一):风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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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79章 夜行漫记(其一):风闻
    从乾涸的湖床,到潮湿的林地,身边生长在月夜下的事物愈发高大了起来。
    橡胶树与棕櫚树的枝椏遮天蔽日,浓密如猎犬背脊上的毛髮。
    范寧衣衫不洁、下摆飘荡,多日未曾修剪的头髮和鬍鬚已经留长,形象几乎与流浪者无异。
    “夜这般温柔,月后正登上宝座,周围是侍卫她的群星。”
    “但这儿不甚明亮,除了有一线天光,被微风带过葱绿的幽暗和蘚苔的曲径。”
    他怀抱著“伊利里安”吉他在夜色中穿行,面露感怀追念之色。
    也许是到了深邃的俄耳托斯雨林,也许只是更普通的林地,但都是曾经走过的来时的路。
    “我看不出是哪种花在脚旁,什么清香的花掛在树枝上。在温馨的幽暗里,我该將何种芬芳,赋予这果树、林莽和草丛?”
    “这白枳花和田野的玫瑰,这绿叶堆中易凋谢的紫罗兰,还有这五月中旬的娇宠,这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.它们是夏夜蚊蚋嗡鸣的港湾。”
    头顶高悬的“午之月”光线略有变化,持续散发著白蒙蒙的雾。
    树干枝椏的伤痕被划出浓黑或银灰的渐层,再渐渐地漾成一层层一道道彩色的光影。
    “我在黑暗中里倾听,多少次,我几乎爱上了静謐的死亡。”
    颂念中的范寧双目穿越了时空。
    跟隨他穿行其间的人影里,先有一道更加显明。
    小女孩兴奋地指著一种会发出悦耳铃声的蓝色花朵,如雪的长髮在多色光影中格外显眼,苍白的脸蛋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红晕。
    “老师,你听!是『铃语兰』!传说它能带走不好的梦!”露娜的声音清脆,带著孩子气的雀跃。
    “哈,是吗。”范寧侧头笑了两声。
    露娜跟著他蹦蹦跳跳前行了一段,有一刻停步下蹲,闭上眼睛,在混合著鸟鸣与虫嘶的声幕中倾听起一株植物:“这里的声音誒,老师,它是活的誒!它们在呼吸,在生长!”
    “.誒?老师,这这里。”小女孩忽然怔怔起立,“我们是还在俄耳托斯雨林?圣亚割妮医院?.不对,我们这是.”
    “老师,真的是你吗!?姐姐呢!?.”
    “这到底是一场幻梦,还是你想了什么办法,让我能够去到现实?.”
    露娜起跑,试图跟上前方范寧的脚步。
    她气喘吁吁地在背后追问。
    “如今,一切没有区別。”范寧的声音从前方飘来。
    一波一波地潮水开始在泥土涌动。
    起初以为是脚下踩进了小溪,但后来发现,竟然是整片林地的水平面在上升。
    范寧闭上了眼睛,一头长髮飘得更散更远。
    起风了。
    虚幻的河流层层浮动,他的身影像是站於甲板的船舷,隨著浪花轻轻摇晃顛簸了起来。
    “艺术歌曲的四部和声写作,词的意境十分关键。”西装笔挺的范寧在讲台上踱步,在无数道齐刷刷的目光中指向板书,“领会词的意境与隱喻,关係到你我的创作意图,请看此篇例子——”
    “玉鉴琼田三万顷,著我扁舟一叶。素月分辉,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。”
    污跡斑驳的黑板上,范寧用寥寥古霍夫曼语,写出了前世一部蕴含绝妙辽阔意境的名篇。
    “范寧教授,请问这是哪位诗人写的?”
    台下有模糊的身影忍不住提问。
    “对啊,哪位诗人?简直奇绝!”
    “我居然从没有听过这句诗”
    “案例討论而已,大家把关注点放在文学本身,放在文学与音乐的结合上。”范寧摇头而笑,落笔书写,先是在上闕的结束句上编配了一个半减七和弦。
    “然后,我们试著將男低声部接著降低半音,可以试试开放排列式,导向半终止的属七——”
    “悠然心会,妙处难与君说。”
    甲板上的风浪稍大,清而不冷。
    水与天一样是蓝黑色的,天上洒著多少星光,河面就亦復如是。
    有几篇诗作不知为何如此刻骨铭心,也许在某些重歷史里,曾和一些在乎的人谈起过。
    “dunkel ist das leben, ist der tod生命的余烬是黑暗,黑暗的余烬是死亡.”
    “诗不可译。”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,在他面前如此点头评价。
    夜色中的范寧倚著船舷写作,《悲歌行》《春日醉起言志》《效古秋夜长》.
    来到旧工业世界的那一重时空的自己,的確之前就想过今后有没有可能在某部交响曲中,写进唐诗宋词一类的素材。
    听起来有些荒诞的想法,那样拿去演出十分奇怪,不过现在已经不会有演出了,倒也无所谓。
    可能还和“夜行漫记”有些偏题,单独成篇,不知能作何而用,但同样无所谓。
    “我曾在诗思里用尽言辞,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。而现在,死更是多么的富丽,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。”
    “你仍將歌唱,从前我不再听,你的歌谣只能唱给泥草一块。但永生的鸟呵,你不会死去!”
    风声將引魂的诗篇带去,將虚幻而悲戚的歌谣带来。
    在某重场景似是而非的歷史碎片里,汽渡船在帕拉多戈斯群岛的航线上航行,少女侧躺在藤椅上看海,时间已过去太久太久,难以分出海天上下。
    她的身躯趴在天穹的边缘曲线上,忽然一松一滑,失落感连同无限停滯的认知一道,坠入了下方那个浩瀚无垠又星河璀璨的黑海。
    “啊——”
    一声惊梦陡然醒转的呼喊。
    有人拉住了她的手,將她拉稳站好。
    这里是一块险峻的礁石。
    远处的破败岸线上,好像有重重人影在行路,但离脚下之所处有著相当的距离。身边的水流湍急而黑,层层虚幻的景象漩涡交织,碎石、断枝、残骸不断打著旋,被捲入下方危险而失落的虚空。
    礁石本身也岌岌可危。
    “老师!?”看清身边將自己拉住的人后,夜鶯小姐身躯猛地一颤。
    “我们的演出我的故乡我的妹妹,还有师兄他们.”
    “我这是怎么了.现在的这一切究竟都是.”
    她感觉一切距离那场名歌手大赛上的浩渺星光、距离“花礼祭”庆典上的《夏日正午之梦》歌谣,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支离破碎的年月。
    “都是虚空,都是捕风。”范寧看向远方,“以前你是梦境,现在是歌谣,那都是风带给我的。”
    “所以梦是假的对吗!”
    “梦当然是真的。”
    “那就带我走吧,老师,带我走吧。”两行清泪从一向乐天派的少女眼眸流下,“一直做你的梦境,这样就很浪漫。”
    她感觉没有了站稳的气力,跪抱在范寧跟前,脸颊贴著他的衣衫,肩膀剧烈抽泣,想把一切鬱结的灰暗和苍白的忧愁都发泄出来。
    “我从前风闻有你,现在亲眼看见你。风隨著意思吹,我听见风的响声,也读懂著你的来去。”
    范寧静静地笑著,伸手轻抚她的髮丝,轻拍她的肩膀。
    “你在向我告白吗?”少女的眼眸中有冰晶闪烁。
    “当然,你献出的告白在盛夏,那时爱是一个疑问;我归还的答案在寒冬,爱是永无止息。”
    范寧静静地笑著,热忱与真挚近乎神性。
    “我已在一场巡礼中將你寻觅,我最棒的可爱学生,夜鶯小姐。”
    这道礁石上的范寧身影消失了,连同安的身影一起。
    又一片桃红色的纯净星光飘然而起,飘过湍急虚幻的河水,朝著岸边影影绰绰的行路者们的方向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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